七.鷲巢
山側傳來一陣歌聲,很輕快很有力,一聽就知道唱歌的人心情很好,興高采烈;是魯迪。他正走去看他的朋友維錫南。
"你得幫我一下!我們得找上拉格利。我得爬到山崖簷子上把那隻小鷲逮下來!"
"你要不要去把月亮上的那塊黑點取下來,這也同樣容易呢!"維錫南說道。"你的心情蠻好!"
"是的,因為我在想著辦婚事了!不過,說正經的,你聽我說說我現在的處境!"
維錫南和拉格利很快便明白魯迪想幹什麼了。
"你真是個冒失鬼!"他們說道。"那不行的!你會摔斷脖子的!"
"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會摔下去,你就不會摔下去!"魯迪說道。
半夜,他們帶上竿子、梯子和繩索。路在雜樹和矮叢中蜿蜒,穿過一片卵石地,不斷地朝上伸去,伸進了漆黑的夜。河水從正面上方往下淌,河水在下面湍急地流著,潮濕的雲在空中飛奔。幾位獵手爬到了陡峭的山崖簷子上。這裡更黑,兩側的陡壁幾乎合攏在一起,只有上面狹狹的一線縫隙才透出一點點天空。緊靠著他們,下邊是萬丈深壑,壑中河水急速地翻捲著。他們三人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待天明。那時,鷲就會飛出來,先要把它射中才談得上怎麼想法去逮那小鷲。魯迪縮身坐在岩石上,一動不動,好像成了那塊岩石的一部份。他前面擺好了獵槍,裝進了子彈,隨時可以發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最高處的那道縫隙,那鷲巢便藏在那塊兀出的崖石下面凹進去的地方。三位獵手等了又等。 copyright dedecms
接著,在他們上邊響起了一陣可怕的颼颼聲,一個龐然大物在飛動,遮黑了天。那黑色鷲形的物體飛出巢的時候,兩支槍管瞄準了它,響了一槍。伸張開的雙翅扇動了一會兒,那鷲便慢慢地墜落下去。好像它以其巨大的身軀和雙翅的張幅要把整個山壑都填滿,在墜落下去的時候好像也要把三位獵手掃下去似的。鷲掉進了深壑之中。它砸在樹枝和矮叢上,把它們砸斷了。
接著,在他們上邊響起了一陣可怕的颼颼聲,一個龐然大物在飛動,遮黑了天。那黑色鷲形的物體飛出巢的時候,兩支槍管瞄準了它,響了一槍。伸張開的雙翅扇動了一會兒,那鷲便慢慢地墜落下去。好像它以其巨大的身軀和雙翅的張幅要把整個山壑都填滿,在墜落下去的時候好像也要把三位獵手掃下去似的。鷲掉進了深壑之中。它砸在樹枝和矮叢上,把它們砸斷了。
現在他們忙起來了。三把最長的梯子被連起來捆綁結實,梯子要夠得到那上面。梯子支在山崖邊最外面腳能夠立得牢的地方,但是仍然夠不到上邊。山壁上很長一截就像一道牆壁一樣陡滑,而巢便建在被遮在這道山壁最頂上那兀出的大石包的下面。他們商量了一會兒,最後一致認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從上面縫隙裡往下放兩把接好的梯子,再把這兩把梯子和下面已經搭好的三把梯子連接在一起。他們費盡力氣,才把兩把梯子拖到最上面,用繩子把它綁牢。梯子吊在那兀出的崖石外面,所以便在深淵上空懸著,擺來擺去。魯迪已經站到了這截梯子的最下一級。那是一個冰冷的清晨。濕霧從黑縫隙中自下升起。魯迪站在那裡,就像一隻蒼蠅停在一根還在搖動的谷草上一樣;這谷草像是一隻忙於築巢的小鳥在一座工廠高大的煙囪頂端的邊緣上失落掉的。不過,谷草落下去時蒼蠅可以飛走,而魯迪卻只能摔斷脖子。風圍繞著他呼呼地吹著,下面深壑裡河水從融化了的冰川,從冰姑娘的宮殿流來,滾滾而過。
接著,像蜘蛛在自己細長的絲上要想抓牢那樣,讓梯子搖晃了一下,在魯迪第四次觸碰到從下面豎上來的接綁好的梯子的頂端的時候,他抓住了它。兩頭的梯子,被他的穩當而有力的手接到了一起。梯子一直在搖晃,就好像是鉸鏈損朽了一般。
筆直地斜靠在石壁上靠近鷲巢的那五把梯子,就像是搖來晃去的蘆稈兒似的。現在最危險的事來了,要像貓一樣地爬上去。不過,魯迪可以做到,貓教過他怎麼爬。他感覺不到那正在他身後踩著空氣,像墨斗魚伸腕足抓東西一個樣子要抓住他的暈眩精靈。現在他站到了梯子的最頂端的一級上了,他覺得仍不夠高,看不到鷲巢裡面。他試了試巢底最下面的那些交錯嵌在一起的粗壯的樹枝有多牢靠,待他探到一根固定不動的粗枝的時候,他一縱身從梯子上躍出,他的胸和頭都高過了鷲巢。他在這裡聞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屍體的氣味,裡面擺著好些撕碎了的腐臭的綿羊、羚羊和鳥。拿他無可奈何的暈眩精靈,朝他的臉上吹這些有毒的臭氣,要叫他暈倒。在下面那黑色咆哮的深壑中,在翻滾的水上,冰姑娘自己坐在那裡,披著淺綠色的長髮,用一雙像槍孔一樣的死眼盯著瞅著。
"這下子我把你抓住了!"
在鷲巢的一角,他看到那只健壯碩大還不能飛的小鷲蹲在那裡。魯迪用眼盯住了它,一隻手使盡氣力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另一隻手一下伸過去抓住了那隻小鷲。被他抓獲的小鷲是活生生的。它的腳被拴在一根結實的繩子上,魯迪把鷲甩到自己的肩上,這鳥便吊在他的身下一小截。他同時用手抓牢一根垂懸著的繩子,靠這根繩子往下爬,直到自己的腳又夠到了梯子的最上一級。
"抓牢!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會摔下去,你就不會摔下去!"這是老教訓。他遵循著這條教訓,抓得牢牢的,爬向前,確保自己不會摔下去。他沒有摔下去。
接著響起了一陣歡笑,十分強烈,十分愉快。魯迪帶著他的小鷲,站到了穩當的山崖地上了。
八.居室貓講了些什麼新聞
"這就是您要求的!"踏進貝克斯磨坊主家的魯迪說道,一個大籃子放在地上,把遮住籃子的布揭開。一雙四周有黑圓圈的黃眼睛,十分明亮,十分凶狠,好像就要燃燒起來,要把看到的東西都啄一口似的。它的短而壯的嘴張得大大的,很像要啄要咬。頸子是紅的,長滿了絨毛。
"小鷲!"磨坊主喊起來。芭貝特驚叫了起來,跳到了一邊,但是一雙眼睛卻離不開魯迪也離不開小鷲。
"你是不知道害怕的!"磨坊主說道。
"你們也總是信守諾言的!"魯迪說道,"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地方!"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把脖子摔斷呢?"磨坊主問道。"因為我抓得很牢!"魯迪回答道,"我現在還抓得牢牢的呢,我牢牢地抓著芭貝特!"
"等著看吧,等你得到她的時候再看吧!"磨坊主說道,笑了起來。這是個吉兆,芭貝特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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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著看吧,等你得到她的時候再看吧!"磨坊主說道,笑了起來。這是個吉兆,芭貝特明白。
"把小鷲從籃子裡拿開吧!看去很危險,瞧它盯著人看的那副模樣!你是怎麼把它逮住的?"
魯迪得講述一番,磨坊主用一雙睜得越來越大的眼睛看著。
"以你這麼大的勇氣和幸運,你可以養活三個妻子了!"磨坊主說道。
"謝謝!謝謝!"魯迪喊道。
"是啊,芭貝特你現在還得不到的!"磨坊主說道,以開玩笑的樣子拍了拍這位阿爾卑斯山的年輕獵手的肩頭。
"你知道磨坊的新聞嗎?"居室餵養的貓對廚房餵養的貓說道。"魯迪給我們帶來了小鷲,交換芭貝特。他們相互親吻著,讓父親看著!這就是和訂婚一樣了。老頭子沒有踢將出去,他把爪子收回去了。他睡了個午覺,讓兩個人坐在那裡搖尾巴。他們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到聖誕節也說不完!"真是到聖誕節也沒有完。風捲得黃葉滿天飛舞,山谷中高山上漫天雪花飄揚。冰姑娘坐在自己宏偉的宮殿裡,宮殿在冬天變得越發壯觀。在夏天山上的流水像水幔一樣漂動的那些地帶,陡峭的山壁貼上了厚厚一層冰,粗大的冰柱沉重得和大象一樣。最奇異不過的晶冰結成的冰花穗,在被雪片覆滿的雲杉枝上閃閃發光。冰姑娘在最深的山谷中乘著急風狂奔。雪一直鋪到貝克斯,她可以奔到那邊看屋子裡的魯迪。他和以往的習慣很不一樣,他和芭貝特坐在一起。夏天就要舉行婚禮了。他們的耳朵常常聽到那樣的話,朋友們經常談論他們的婚事。陽光燦爛,最美麗的杜鵑花開得十分繁茂。歡快、滿臉微笑的芭貝特,美麗得像春天一樣。春天來了,所有的鳥兒都在歌唱夏日,歌唱婚禮。
"他們老是坐在一起難捨難分!"居室餵養的貓說道。"那喵喵叫真讓人心煩!"
九.冰姑娘
春天舒展開了自己飽含漿汁的核桃樹和栗子樹的嬌嫩的綠色花邊。這一片核桃樹和栗子樹的碧綠,在聖毛裡斯橋到日內瓦湖邊,沿著羅納河一帶綻放得特別秀麗。羅納河從冰姑娘居住的冰宮的綠色冰原那裡自己的源頭,急速地流下。冰姑娘在她的宮殿那邊,乘著銳利的風飛上了最高的雪原,在強烈的太陽光中躺到了雪墊上。她坐在那裡用能看穿極遠的目光,朝深幽的低谷望下去。低谷裡的人們像在被太陽烤熱的石頭上一樣忙碌不停。
"精神力,太陽的孩子們這樣稱呼你們!"冰姑娘說道,"你們都不過是些小爬蟲!一個雪球一滾,你們和你們的房屋以及城市都會被擊垮,被夷為平地!"她把自己極其驕傲的頭高高抬起,用散發死亡恐怖的眼光朝四周、朝下面望去。但是,從下面山谷裡傳來了山石爆裂的隆隆聲,人類的工程——為鋪設鐵路在修築路基、開鑿隧道。
"他們在玩鼴鼠的遊戲!"她說道。"他們在挖洞,所以聽得見這種石片亂飛的聲音。要是我搬動一下我的宮殿,那就會轟隆隆比雷鳴還要響亮。"
山谷裡升起一道煙,它像一塊飄動的薄紗向前移動。那是火車頭上綴著的一條飄動的纓子,這火車頭正在新鋪設的鐵路上拖著火車車廂。那條彎彎曲曲的長蛇,一節節車廂便是這蛇的身子,它箭一般地快速奔馳著。
"他們當起主子來了,這些精神力!"冰姑娘說道。"然而真正主宰著的卻是自然力!"她笑了起來,山谷裡隆隆地響著。"雪崩了!"下面的人說道。
但是太陽的孩子們更高地放聲歌唱人類的理想。它主宰著,它束縛著大洋,移山填海。人類的思想是自然力的主人。就在這個時候,冰姑娘坐在上面的那片雪原上正好走過了一隊行人。他們由繩子綁牢在一起,以便在深壑邊上這大塊冰的滑面上形成一個大的整體。
"爬蟲!"她說道。"你們想當自然力的主子!"她把身子轉朝一邊,用嘲笑的眼往下望著深谷,火車在那裡快速奔馳。"他們全坐在那裡,這些人類!他們在力的控制之下坐著!我看得見他們每一個!有一個傲氣地坐在那裡,像個國王,獨自一個!他們擠在一起!一半在睡!那蒸氣長龍一停下來,他們便走了下去,走自己的路,走向世界各方!"她笑了起來。"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說道。
"它崩不到我們的頭上!"騎在蒸氣龍背上的兩個人,他們所謂的心心相印的一對說道。那就是魯迪和芭貝特;磨坊主也在一起。
"一件行李,"他說道,"我是他們少不了的東西!""他們兩個坐在那兒!"冰姑娘說道。"我不知擊倒了多少羚羊,吹折了無數的杜鵑樹叢,連根折斷!我一定要毀滅他們!理想!精神力!"她笑了起來。
"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說道。
十.教母
蒙特勒是與克拉倫斯、維爾奈克斯及克林一起,在日內瓦湖的最東北部形成一道花邊的城市中最近的幾座城市之一。芭貝特的教母,那位高貴的英國婦人和她的幾位女兒以及一位年輕的親屬住在那裡。他們是新搬來的,不過磨坊主已經看望過他們了,告訴了他們芭貝特訂婚的消息,告訴了他們魯迪和小鷲的事情以及去因特拉克的訪問。總而言之,事情的全部經過。他們對魯迪和芭貝特,磨坊主也連同在內,很高興,也很關心。他們三人一定都得去看望他們,所以他們來了。——芭貝特要看看她的教母,教母要看看芭貝特。日內瓦湖的一頭,小城維爾納夫的邊上有汽船停著,乘上它行半個鐘頭便可以從那裡到達維爾奈克斯,就在蒙特勒附近。這是詩人們歌頌的湖岸之一。在這裡,在碧綠的深深的湖畔的核桃樹下,拜倫寫下了他那首關於被禁在昏暗的錫雍石堡中的那位囚犯的韻詩⒂。在垂柳倒映在水中的克拉倫斯,盧梭⒃曾信步走著,腦中想著愛綠綺斯⒄。羅納河從薩沃伊那被雪覆蓋的高山上流出。離開它的水源不遠的地方的湖中有一個小島⒅。是啊,它是這麼小,從湖岸望去,就好像是那邊的一艘船。它是一塊露出水面的礁石,一百年前有一位婦人開墾了它。在它上面覆上泥土,種上了三株金合歡樹,這些樹現已經遮住了整個小島。芭貝特十分喜歡這一小塊地方。她這次乘船旅行,這塊地方對她是最可愛不過的。她應該去那裡,必須去那裡,去那裡一定無比地美好。可是汽艙駛過去了,照規定,到了維爾奈克斯才停下來。
這小小一夥人從陽光照亮的白牆往前走去,這些白牆圍著小山城蒙特勒前的一個個葡萄園子。這一帶的農舍前面都有無花果樹,它們投下了片片蔭涼。花園裡生長著月桂樹和柏樹。半山上有一個遊客寄宿的地方,那位教母便住在那裡。對他們的歡迎是十分真誠的。教母是一位很友善的高大的婦人,長著一副圓圓的笑臉。小孩時候她的頭一定真正像拉菲爾塑的天使的頭,可是現在她卻像長了一個老天使的頭了,一頭卷髮全都白了。幾位女兒打扮得都很得體,漂亮、頎長、苗條。和她們在一起的姑娘們的那位表哥,從頭到腳一身白。頭髮金黃發紅,一大副絡腮鬍子竟那樣濃,即使分給三位紳士也都夠了。他立刻對小芭貝特表示了特別多的關注。桌子上散放著許多書,裝幀都十分精緻,還有樂譜和畫本。陽檯面向那美麗寬闊的湖面。湖水是如此平靜,光亮,薩沃伊的山,山上的小城,樹木以及白雪覆蓋的山尖都倒映在水面上。
素來是開朗、歡快和隨和的魯迪,現在,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變得十分拘謹起來,他就像是在一塊鋪滿了豆子的光滑的地上走動一樣。時間真是難熬!時間就像在用腳踩的輪磨上慢慢走動似的,還要出去散步!散步也是同樣慢。為了要和其他的人保持著同樣的進度,他可以進兩步退一步地走著。到了錫雍,到石島上那昏暗的地牢那裡,他們去看了那些刑具,看了死牢、嵌進石牆裡的生了銹的腳鐐、死囚坐的凳子,還有把那些不幸的人從這裡推下去讓他們戳在燒得緋紅的鐵簽上的石門。他們把看這些說成是令人高興的事。這是執法的地方,拜倫的歌把它帶進了詩的世界。魯迪深深地領略了這塊執法的地方。他把身子貼近了獄窗的巨大的石框,朝下面那藍綠色的深水望去,穿過這一片湖水望到了那長著三棵金合歡樹的孤獨的小島。他希望到那裡去,擺脫這一夥囉囉嗦嗦的人。但是芭貝特感到非常高興。她覺得無比地好,她後來這麼說。她覺得那位表哥很完美。
"是啊,非常完美的吹牛大王!"魯迪說道。這是魯迪第一次說令她不舒服的話。那位英國人送給她一本書,作為對錫雍的紀念。那是拜倫的詩《錫雍的囚徒》的法文譯本,這樣芭貝特便可以讀懂它。
"書沒有什麼可以非議的,"魯迪說道,"不過給你書的那位褲褲公子可叫我不高興。"
"他很像一個沒有裝麵粉的面口袋!"磨坊主說道,為自己的小幽默高興得笑了起來。魯迪跟著笑了,說這話講得很好很對。
十一.表哥
過兩天,當魯迪又到磨坊去串門的時候,他看到那位英國人在那裡。芭貝特特別為他燒了一道鱒魚,她肯定是親手用水芹菜把這道菜裝點了一番,讓菜看去很講究。這是根本不必要的。英國人跑到這裡來想幹什麼?他要幹什麼?讓芭貝特招待他,對他產生好感?魯迪嫉妒了,芭貝特覺得很好玩。看著他的心靈的各個方面,優點和弱點,很使她高興。愛情依然還是一場遊戲,她在耍弄魯迪的整個心靈。但是我們要說,他是她的幸福,她的生命的思想,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然而,他越是沉著一副面孔,她的眼裡便有越多的笑意。她還真想親吻那個金黃色頭髮、金黃色絡腮鬍子的英國人一下,若是能夠讓魯迪怒氣沖沖地走掉的話。這正好向她表明,她是多麼深地被他愛著。但是,這是不對的。小芭貝特是不明智的,不過要知道,她還只有十九歲。她沒有好好考慮過,更沒有想到,她的做法將意味著什麼。比起磨坊主新訂婚的高貴的女兒的行為,這位年輕的英國人還更加輕率和不檢點。
大道從貝克斯通到一座在這個國家叫做妖術⒆的被積雪覆蓋的石山的下面,磨坊便設在那裡離一道湍急的山溪不遠的地方。這山溪的水是淺灰色的,就像是打起了泡沫的肥皂水一樣。推動水輪轉動的並不是這條溪,而是另一條小一點的溪。它在這條河的另外一邊,從山上急衝下來,流經下面一條石砌的槽,急速有力地注入這條湍流上方的一個兩側攔死了的寬大木槽裡,水流出木槽推動著那巨大的磨輪。這水槽非常寬大,它容下的水非常多,漫溢出了槽邊,給那些膽敢抄近路去水磨跟前的人造成了一條又濕又滑的路。就有一個人,那個年輕的英國人要想試一試。他穿一身白,像麵粉房的小夥計一樣,在黃昏的時候,趁著芭貝特房間裡的光爬了過去。他沒有學過爬,他差一點便頭朝下裁進水流裡面。不過,他總算是逃脫出來了,衣袖全濕了,褲子也弄髒了。他穿著濕衣服,渾身泥水來到了芭貝特的窗子下面。他爬到椴樹上,在那兒學貓頭鷹叫,其他鳥的聲音他是不會的。芭貝特聽見了,隔著薄薄的窗簾往外望了望。當她看到那穿白衣服的男人,而且肯定想到是誰的時候,她的心跳得很快,既是因為害怕,也是因為憤怒。她匆匆地吹滅了燈火,摸著試試窗子是不是全都插好了,她便讓他怪叫去了。
要是魯迪這個時候也在磨坊,那就可怕了。但是他並不在磨坊,沒有。情形還更糟,他正好在那下面。那裡吵了起來,互相罵著。會打起來的,說不定還會出人命的。 在驚慌中芭貝特打開窗子,高叫著魯迪的名字,要他走開。她說,他在這兒她忍受不了。
"我在這兒你受不了!"他喊道,"原來是約好的!你等著好朋友,比我好!你這個不知羞恥的芭貝特。"
"你太可恨了!"芭貝特說道。"我恨死你了!"她哭了起來。"走開!走開!"
"我不配!"他說道。他走了,他的臉像火一樣地熱,他的心像著了火一般。
芭貝特撲到床上,哭著。 "我愛你愛得這麼厲害,魯迪!你卻把我看成壞人!"她發怒了,非常憤怒。這對她很好,要不然她會很難過的。現在她能入睡了,睡個煥發青春的覺。
十二.邪魔
魯迪離開貝克斯,沿著回家的路,往山上走去。他在清新、寒冷的空氣中走著。山上有積雪,冰姑娘統治著。山下重重疊疊地生長著茂密的闊葉樹木,都好像是些土豆的稈和葉子。雲杉和矮叢則越發地小,杜鵑在雪旁生長。下面的雪東一塊、西一塊,像一塊塊鋪著晾曬的床單。路上有一株藍色的龍膽樹,他用槍托把它敲折了。
高處出現了兩隻羚羊,魯迪的眼睛射出了光芒,他有了新的想法。但是,他離得遠了一點兒,射擊沒有充分把握,他又往上爬了一截,爬到了石塊間只有很少一點草的地方。羚羊安靜地在雪原上走著,他急匆匆地趕著。密雲沉了下來,籠罩住他的四周。突然,他站到了那尖峭的石壁前面。開始下起大雨來了。
他感到像著了火似的口乾,他的頭發熱,而身體的其餘部分卻都是涼的。他摸摸獵袋,袋裡已經空了。在他氣沖沖地爬上山來的時候,他沒有想到這事。他從來不生病,現在他卻有了生病的感覺。他累了,他很想倒下去睡一覺。然而,四周都在淌水。他想振作一下,可是,眼前的東西都在奇異地晃動。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東西,一所新搭起來的矮小屋子。屋子依著峭崖,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的姑娘。他以為那是校長的女兒安奈特,那位他有一次跳舞時曾吻過的姑娘。然而,那並不是安奈特,不過他曾經見到過她,或許是在格林德爾瓦爾德,那天晚上,他們在因特拉克參加完射擊比賽之後回家的時候。
"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他問道。
"我在家裡呀!"她說道。"我在看守我的羊群!""你的羊群,你的羊群在哪裡吃草?這兒只有雪和山石!""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她說道,笑了起來。"這後面往下一點,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我的山羊便在那裡!我看羊看得很不錯!我連一隻也沒有丟失過!我的就是我的!" "你膽子挺大的!"魯迪說道。
"你也一樣!"她回答道。
"你有奶,給我一點喝喝!我渴得受不了啦!"
"我有比奶還好的東西!"她說道,"我給你!昨天有一些旅客跟著他們的嚮導來過,他們忘帶了半瓶酒。這種酒,你一定從來沒有喝過。他們不會來取的,我也不喝,你喝吧!"她把酒拿出來,倒在一個木碗裡,遞給了魯迪。
"這酒真好!"他說道。"我從來沒有嘗過這種能使人感到暖和的烈性酒!"他的眼睛開始閃亮,他身體裡產生一種活力,一種熱烈的感情,就好像一切悲傷和壓抑都被驅散了似的。他的身體裡有一種不安,新鮮的人性在躁動。
"可是她就是校長家的安奈特呀!"他喊了起來。"吻我一下!"
"好的,把你手指上戴的那個漂亮戒指給我!"
"我的訂婚戒指!"
"就是!"姑娘說道,又把酒倒進碗裡,把碗放到他的嘴唇邊上,他把酒喝了下去。他的血液中湧流著生命的歡樂,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成了他的。為什麼要折磨自己呢!一切東西都是為了供我們享受、讓我們幸福的。生命的泉流就是歡樂的泉流,隨它擺佈去,隨它飄去,這便是幸福。他瞅著那個年輕姑娘,她是安奈特卻又不是安奈特,更不像他在格林德爾瓦爾德遇見過的他把她叫做魔幻的那個。山上這位姑娘清新得像剛下的雪,豐滿得像杜鵑花,輕盈得像一隻小山羊。但是卻還是用亞當的肋骨做的⒇,像魯迪一樣是人。他用胳膊將她摟住,望進她那奇異的清澈的眼中。只一秒鐘的時間,是的,就在這一瞬間,怎麼說明白呢,用話來說明白——存在他體內的是精靈的還是死神的生命?他是被舉高了還是被投擲到那深邃、窒人至死的冰淵中,不斷地落,永遠地往下落呢?他看見冰淵像一片深綠的玻璃。無止境的深壑在他的四周張著大口,水滴聲似鈴聲,還有像珍珠一般的清亮的水珠,閃著淺藍色像火焰一樣的光。冰姑娘吻了他一下,那一股寒氣浸透了他的全身,衝進了他的額頭。他痛苦地叫了一聲,掙脫出來,踉蹌跌倒下去,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他仍然又把眼睛睜開。邪魔使過了魔法。
阿爾卑斯山的姑娘不見了,那隱約的屋子不見了。水順著光裸的石壁往下滴淌,四周全是雪。魯迪被凍得渾身顫抖,全身濕透了。他的戒指,芭貝特給他的訂婚戒指,不見了。他的槍躺在他身旁的雪地上,他拾起它來想放槍,槍打不響。濕潤的雲塊像結實的雪塊一樣充斥著山峽,暈眩的精靈坐在那裡瞅著這無力的犧牲品。在她的下面很深的山谷裡傳來一陣聲音,就像一大塊山石落了下去一般,把一切擋住它墜落的東西都擊得粉碎,都摧毀掉。
但是,在磨坊那邊,芭貝特坐在那裡哭泣。魯迪有六天沒有去那裡了。是他的不對,他應該請求她的寬恕,因為她是全心全意愛著他的。
十三.在磨坊主的家裡
"那些人真是胡鬧得無以復加了,"居室餵養的貓說道。"色貝特和魯迪又破裂了。她在哭,而他看來根本不想她了。""我可不喜歡這個,"廚房餵養的貓說道。
"我也不喜歡,"居室餵養的貓說道,"不過我也不想為這事難過了!芭貝特可以成為那個紅絡腮鬍子的愛人!不過他自從上次想上屋頂之後再也沒有來過。"
邪魔對我們裡裡外外都施過了魔力。魯迪察覺到了,也想過了這件事。在那高山上,在他周圍,在他體內到底出了什麼事?是一種幻覺嗎,是發高燒中的昏迷嗎?以前他從來沒有發過燒,沒有生過病。在責怪芭貝特的時候,他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他想了想他心中的那一次狂烈的獵擊,想起了新近爆發的那一陣強烈的焚風。他能向芭貝特懺悔嗎,能把他心中每一個受到誘惑便可以成為行動的思想都坦白出來嗎?她的戒指被他丟失了,而正好是因為這種丟失才使她重新贏得了他。她又能對他懺悔嗎?他想到她,他的心就像要炸碎一般。他心中升起了許多許多的回憶。他看她是一個歡快、總是笑容滿面、樂觀的孩子。她對他講過多少真誠的親熱的話,她的這些話在他的心中像絲絲陽光,很快他心中便充滿了芭貝特的陽光。
她能夠向他懺悔的,她應該的。
他去了磨坊。兩人都作了懺悔。這是從一個吻開始的,結果是魯迪承認了自己的過失。他最大的錯誤是竟然懷疑了芭貝特的忠誠,他這一點真是令人厭惡!這種不信任,這種草率會給兩人帶來不幸。是的,肯定會的!於是芭貝特小小地教訓了他一番。芭貝特自己覺得很高興,這對芭貝特很合適。可是,有一點兒魯迪是對的,教母的那位親戚是一個信口開河的傢伙!她要把那本他贈送給她的書燒掉,不留下一點兒能叫她想起他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居室餵養的貓說道。"魯迪又來了。他們相互很瞭解,這是最大的幸福。他們這樣說。"
"可我今晚聽到,"廚房餵養的貓說道,"老鼠說,最大的幸福是吃油脂燭,是飽飽地嚼一頓發臭的豬臀肉。叫我聽誰的,是聽老鼠的還是聽那對情人的?"
"都不聽,"居室餵養的貓說道,"這絕對是最保險的。"對魯迪和芭貝特來說,最大的幸福的高潮,就是他們所說的,他們在等待的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可是,婚禮並不是在貝克斯的教堂裡,也不是在磨坊主的家裡舉行。教母想要他們在她那裡舉行婚禮,儀式要在蒙特勒的一個美麗的小教堂裡舉行。磨坊主也堅持說這點要求應該得到滿足;只有他一人知道教母要給這對新婚夫婦什麼,他們從她那裡得到的結婚禮物是值得他們作這樣小小的讓步的。日期已經定了。婚禮的前一天他們就要動身去維爾納夫,以便清早搭船及時到達蒙特勒,好讓教母的女兒給新娘梳妝打扮。
"再過一天,一定還會在這個家裡舉行一次歡慶宴會的,"居室餵養的貓說道,"否則我對這件事再也不叫一聲喵了。""要舉行歡宴的!"廚房餵養的貓說道,"鴨子已經宰了,鴿子也被嗆死了,牆上掛了一隻整鹿。看見這些我都流口水了!——明天他們就上路了。"
是啊,明天!——這一天夜晚魯迪和芭貝特作為一對訂婚的人,最後一次坐在磨坊主家中。
外面是阿爾卑斯山的晚霞,晚鐘在鳴響,太陽光的眾位女兒在歌唱:"願最美好的事兒出現!"
十四.夜間的幻景
太陽落下去了,雲低低地在大山之間羅納河谷裡懸著。從南方吹來一陣風,非洲之風從阿爾卑斯山上吹下,一陣焚風,撕碎了雲朵。風過後,有了一刻的安靜。被撕碎的雲片以令人驚歎的奇形怪狀,飄浮在被樹林覆蓋的山間湍急流過的羅納河上。它們像荒古世界的水怪,像在空中翱翔的雄鷹,也像在沼澤地中蹦跳的青蛙。它們停落在洶湧的水流上面。它們在水流之上,卻又是在空中飄遊。河水帶著一棵被連根拔起的雲杉流下,前面水裡是一個又一個的漩渦。這是暈眩精靈,不止一個,在奔騰的水流中轉來轉去。月亮照在山頂的雪上,照在漆黑的樹林上,照在白色奇特的雲朵——夜的幻景,自然力的精靈上。山裡居住的農民從窗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它們,它們在那邊成隊地在冰姑娘前面游著。冰姑娘從她的冰川宮殿裡出來,她坐在那搖來晃去的船——那棵被拔起的雲杉上。她帶來冰川的水,順著河道流到廣闊的大海裡去。
"舉行婚禮的客人來了!"空中水上傳來這樣的輕語和歌唱。
那邊是幻景,這邊是幻景。芭貝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覺得好像是和魯迪結婚了,已經許多年了。魯迪這時獵羚羊去了,而她留在家中。在家裡,那個長著金黃絡腮鬍子的英國人坐在她那裡。他的眼光十分熱情,他的言辭有一種魔力,他把手伸給了她,她得跟著他。他們離開了家。不斷地往前走去!——芭貝特覺得她的心上有東西重重地壓著,越來越重,對魯迪犯了罪,對上帝犯了罪。——突然,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那裡了。她的衣服被荊棘撕碎了,她的頭髮變成了灰色。她在痛苦中朝上望去,望見山崖上站著魯迪。——她把手伸給他,但是她不敢喊他,也不敢求他,實在也無濟於事。因為很快她便看出,那並不是他,而只是他的獵服和帽子,掛在一根阿爾卑斯山的樹幹上,是獵人用來欺騙羚羊的。在極端的痛苦中,芭貝特呻吟著:"啊,願我在我結婚的那天,我最幸福的日子死去!天父啊,我的上帝!這將是一種恩賜,是生命的幸福!這便是對我和對魯迪最好的事了!誰又知道自己的未來呢!"在失去上帝的痛苦中,她掉到了深深的山縫裡。一根弦斷了,傳出了一個哀痛的聲音——!
芭貝特醒了過來,夢結束了,被抹掉了。但是她知道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到了她好幾個月沒有見到過的、也沒有想過的那個年輕的英國人。他是不是在蒙特勒?她在婚禮上會不會見到他?那秀麗的嘴上流過一絲陰影。眉頭皺了起來,但很快眼裡便顯露出了笑意和光亮。外面太陽照著,十分美麗,明天便是她和魯迪結婚的日子。
在她下到起居室的時候,魯迪已到了廳裡,不久他們便動身去維爾納夫。兩個人十分幸福。磨坊主也一樣,他笑著,露出極愉快的心情。他是一位很好的父親,有一個很正直的魂靈。
"這下子我們成了家中的主人了!"居室餵養的貓說道。
十五.結局
三個快樂的人到達維爾納夫,吃罷飯,天還未晚。磨坊主坐在躺椅上,抽著煙斗,打一個小盹。兩個年輕的新人挽著胳膊走出城去,沿著矮叢覆蓋的山下的車道,沿著藍色的深湖走著。陰晦的錫雍把自己的灰牆和沉重的塔影投到清澈的湖面上。那個長著三棵金合歡樹的小島顯得越發近了,它就像一束花似地插在湖上。
"那邊一定很美!"芭貝特說道。她又有了很大的興趣想到那邊去,這個願望馬上可以得到滿足。岸邊停著一條船,拴船的纜繩很容易解開。他們沒有看到允許使用它的主人,於是他們毫不猶豫便上了船。魯迪當然是會划船的。
船槳像魚翅一樣擊打著那很順從人意的水。它順從你,卻又十分堅強。它像一片能負重的背脊,卻又有一張能吞物的大口。一副十分柔和、溫情的笑口,然而卻又凶狠、殘忍,可以摧毀一切。船身後面拖著泡沫余痕。沒用多久船便把兩人載到小島,他們上了岸。這裡小得只夠兩人跳個舞。
魯迪帶著芭貝持旋著跳了兩三轉。接著他們便坐到了金合歡樹的垂枝下面的木凳上,兩人對望著,手牽著手,周圍一切在落日的餘輝中閃亮。雲杉林顯出一種紫色,就像是花兒盛開的石楠。樹木稀疏的地方,山石兀出,伸出一道閃光,就好像山石是透明似的。天上的雲紅得像熾熱的火一般,整個島像是一片新鮮、燃燒著的玫瑰花瓣。黑影慢慢從下往上投在薩沃伊白雪覆蓋的山巒的時候,這些山都變成深藍的顏色,但最高的山峰則像一片鮮紅的岩漿似的閃閃發光。這一瞬間,再現了當初這些山火熱地從大地的腹中衝出,尚未熄滅時的生長情景。比這種阿爾卑斯山的輝煌更加美麗的景色,魯迪和芭貝特從來沒有見過。被雪覆蓋的"天中之齒"(21)的光輝就像天邊地平線上的一輪滿月。
"真是美極了!真是幸福極了!"兩人歎道。——"大地給我的饋贈不會再多了!"魯迪說道。"像這樣的一個晚上簡直就概括了一生!我多次感覺到我現在感覺的這種幸福。我常常想,即便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這一生還是十分幸福的(22)!這個世界是多麼美好啊!一天結束了,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以為,新的一天是更加美好!上帝是無限的仁慈的,芭貝特!"
"我多麼幸福啊!"她說道。
"大地饋贈給我的不會再多了!"魯迪高聲歎道。
薩沃伊山的晚鐘,瑞士的山的晚鐘在響。披著金色光輝的汝拉山在西邊屹立著。
"願上帝賜給你最輝煌最美好的一切!"芭貝特歎道。"他會的!"魯迪說道。"明天我就有了!明天你便完全是我的了!我自己的小嬌妻!" "船!"芭貝特突然喊了起來。
那只要把他們載回去的船的纜繩脫開了,船漂離了小島。"我去把它拉回來!"魯迪說道,脫去了他的衣服,脫去他的靴子,跳入水中,使勁地快快游向小船。
從山上冰原那裡流來的清澈、深藍的水十分寒涼,湖很深。魯迪朝下望去,只是一瞥,就好像他看到了一隻金戒指在晃動、閃光游曳——他想著那是他丟失的訂婚戒指。戒指卻越變越大,發展成了一個閃閃發光的大圈子。圈子裡是明亮的冰原,深不見底的壑縫佈滿四周,張著大口。水滴聲像時鐘一樣,一滴一滴的水發著淡藍色的火光。一瞬間,他看到了我們要用許多很長的話才能講清的東西。年輕的獵人和年輕的姑娘,男人和女人,以前掉進冰壑縫中的,現在都擠在這裡,活生生地張著大眼睛,嘴上露出微笑。在他們下面的深處,從被埋葬掉的城鎮裡傳來了教堂的鐘聲。教徒們跪在圓頂下,冰塊組成了風琴的管,山水成了風琴聲。冰姑娘坐在那清而透明的底上,她朝魯迪升了起來,親吻了他的腳,一股寒氣,一股電流穿過了他的全身。——冰和火!在這樣一個短暫的接觸中,你是分不清是冰是火的。
"我的!我的!"他的四周在迴響,他的腳下在迴響。"你還是一個嬰孩的時候,我就吻過你的嘴!現在我在吻你的腳趾、吻你的腳跟!"
他在清澈、蔚藍的水中不見了。
一切都靜了下來。教堂的鐘聲不再響了,最後的一點聲音隨著彤雲上的光輝消失而消逝了。
"你是我的!"深處傳來了這樣的聲音。"你是我的!"高處傳來這樣的聲音,無垠的宇宙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從這邊的愛飛向另一邊的愛是美好的;從大地飛向天上是美好的。
一根弦斷了,傳出一個悲傷的聲音,死神的冰冷的吻制服了平凡的人。前奏結束了,好讓生命的戲劇開場,噪音在和諧的樂聲中融化掉了。
你說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嗎?
可憐的芭貝特!對於她,那是恐懼的一刻!船越漂越遠。陸地這邊沒有人知道這對即將舉行婚禮的情人在小島上。夜越來越深,雲垂落下來,全黑了。孤獨、絕望,她站在那裡哭喊著。急風暴雨即將來臨。汝拉山上,瑞士大地上,薩沃伊山上電光閃閃,四週一道閃電接著一道閃電,一陣雷鳴接著一陣雷鳴,一個滾過一個,每陣雷聲都拖長了尾巴,響上好幾分鐘。閃電差不多亮得像陽光一樣,使你像在中午一樣看得清每一根葡萄籐子,可是緊接著周圍又一片漆黑。閃電像彎弓,像交錯的、一彎一折的光絲,落在湖的四面八方。閃電愈來愈烈,雷聲越來越響。陸地這邊,人們紛紛把船系到岸上。一切活的東西都在找地方藏身!——傾盆大雨落下來了。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魯迪和芭貝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磨坊主說道。
芭貝特坐在那裡,雙手疊放在膝上,頭低垂著。痛苦、叫喊和悲傷弄得她精疲力乏,再也發不出聲來了。
"他在深深的水裡!"她自言自語地說道。"深深的底下,他就像在冰原下面,在深深的下面。"
她回憶起魯迪曾對她講過的他的母親的死,他的身體從冰縫裡被人尋出時,他從死裡得生。"冰姑娘又把他奪去了!"亮起了一個閃電,那樣明亮,像注射到白雪上的陽光一樣。芭貝特跳了起來,這一刻,整個湖就像一塊晶亮的冰原。冰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威嚴,發出淡淡的藍色光芒,閃亮著,在她的腳下躺著魯迪的屍體。"我的!"她喊道。她的四周又立刻黑下來,瓢潑的大雨嘩嘩地下著。
"真殘酷啊!"芭貝特痛苦地喊著。"為什麼在我們最幸福的時刻到來的時候,他要死去!上帝啊!照亮我的神智,照亮我的心吧!我不懂你的道。我在你的全能,在你的智慧中摸索!"
上帝照亮了她的心,一陣回憶,一道仁慈的光芒,她昨夜的夢活生生地在她的頭腦中閃過。她記得她說過的話:願她和魯迪一切都好。"可憐我吧!是我心中的罪惡的種子嗎!我的夢就是未來的生活嗎,生命的弦必須斷碎我才能得到拯救嗎!可憐的我啊!"
她在漆黑的夜裡呻吟呼喚。在這深深的寂靜中,她覺得魯迪的話還在迴響。他在這裡講的最後的話:"大地饋贈給我的不會再多了!"這話在最完滿的時刻講出,在最痛苦的威力下迴響。
在這之後又過了兩年。湖在微笑,湖岸在微笑。葡萄籐上結著一串串葡萄,飄著旗子的汽輪駛過去了。游輪上兩隻風帆高高掛著,像白色的蝴蝶在水面上飛過。經過錫雍的火車已經開通,遠遠地伸向羅納河谷的深處。每個車站上都有異邦人走下火車,他們拿著裝幀成紅色的遊覽指南,讀著他們要看的風景名勝。他們參觀了錫雍,他們到長著金合歡樹的小島上去參觀。從指南上讀到了這對1856年的一天黃昏渡到島上的新婚夫婦的事,讀到新郎的遭難,和:"直到第二天早晨,人們才在岸上聽到新娘的絕望的呼叫。"
但是,遊覽指南一點兒沒有講到芭貝特在她父親那裡度過的平靜的餘生。不在磨坊那邊——那裡現在住進了新人,而是住在靠近火車站的一所漂亮的房子裡。許多個夜晚,她還從那房子的窗子望出去,越過那些栗子樹,看著魯迪曾在那邊踱步的雪山。她在傍晚的時刻,看著阿爾卑斯山的金輝,太陽的孩子們在那上邊居住,重複唱著旅客如何被旋風吹脫捲走衣裳的歌。它帶走了衣服,卻沒有帶走人。
山上的雪發出玫瑰色的光芒,每個人的心中都閃亮著玫瑰色的光芒,是這樣的思想:"上帝為我們作最好的安排,但是並不總是像在芭貝特夢中對她宣示得一清二楚那樣,對我們也講得清清楚楚的。"
1瑞士是個多山的內陸國家。阿爾卑斯山是瑞士的主要山脈。在伯爾尼州內阿爾卑斯山有許多高峰,這裡提到的恐怖號角峰是兩座山峰。大恐怖號角峰海拔4078米,小恐怖號角峰海拔3494米。晴雨號角峰是一組高山的總稱,其中最高的中號角峰海拔3708米。1861年安徒生和朋友曾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國旅行5個月。他曾到過這一帶。
2伯爾尼州內著名的大瀑布,高300米。
3伯爾尼州內阿爾卑斯山的峰,高達4166米。
4僧人峰高4099米。
5雞蛋峰高3975米。
6阿爾卑斯山的乾熱風。
7由於缺碘而引起甲狀腺腫大,進而引起發育不良,呆癡低能。這是內陸山地易見的病。
8在瑞士,德、法、意語均為官方語言。有的地區用這種,有的地區用那種;甚至還有少數人講拉丁羅馬語。瓦利斯州是法語區,格林德爾瓦爾德則在德語區。
9拿破侖曾在這裡修過一條山關道。
十見《教堂古鐘》注9。
⑾這是一首古老的丹麥兒歌《父親和膝上的小男孩》中的幾句。
⑿德文。
⒀丹麥和瑞士的國旗都是紅底白十字的。不同之處是:丹麥的白十字四端都達到旗邊,十字的直劃略靠右側一點兒。而瑞士國旗上的白十字的四端均不到旗邊,而且十字在正中。
⒁這是一句意大利諺語。
⒂指拜倫的《錫雍的囚徒》。拜倫(1788——1824)是英國的著名詩人。這裡說的《錫雍的囚徒》是他的長詩。長詩講的是16世紀時,瑞士的愛國志士博尼瓦爾因計劃推翻薩伏依大公查理第三的統治,建立共和而被捕。他被囚於錫雍堡達6年之久。錫雍古堡便是建在日內瓦湖中的和平島上。
⒃、⒄盧梭(1712-1778),法國思想家和文學家。"愛綠綺斯"指盧梭的書信體小說《新愛綠綺斯》。這本小說寫的是平民知識分子聖普羅在貴族家中擔任家庭教師,他和他的學生、貴族小姐朱麗產生了愛情。但他們的愛情受到了朱麗的父親的阻撓。
⒅這島是和平島。安徒生在這裡講的三棵金合歡樹確有其事。
⒆這是阿爾卑斯山的另一個高峰,高為3246米。
⒇聖經說上帝造人時是用亞當的一根肋骨做的夏娃。故事見聖經舊約《創世紀》第1章第21、22句。參見《極樂園》題注。
(21)伯爾尼州內的阿爾卑斯山的一個著名山峰,高3260米。
(22)安徒生的頭腦中多次出現在一個人最輝煌的時刻死去是最幸福的想法。早在1833年他還不滿30歲的時候,一次他在巴黎寫給摯友愛德華·柯林的信中便說過:"我有一絲感覺,我再也見不到您或家裡的其他親密的人了。我相信這一點兒,說到頭來這對我是最好的!不要誤會我!我相信生活不會給我帶來多少安寧和歡樂。在幸福的陽光照射著你的時候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